2021年1月7日
 

 

 

:::: 视野·心态·精神——如何与汉学家对话 ::::


陈平原  北京大学 

    进入新世纪,随着中国的迅速崛起,寻求与包括汉学家在内的国际学界对话,逐渐成了热门话题。我想追问的是:我们为什么需要汉学家?另外,该用何种姿态与他们对话?什么样的对话才可能获得良好的效果?
   

    首先,在我看来,与汉学家对话时,应具备更为开阔的学术视野。"汉学家"并不等于"国际学界",相反,我们必须意识到,所有的汉学家,都有与其本国学术对话的欲望与责任。即便今天,很多学者已经能直接(或借助译本)跟国外第一流学者(或者说人家的主流学界)对话,我们仍然需要汉学家。问题在于,哪些是我们潜在的对话者?或者说,哪些汉学家更值得我们关注、学习、追摩?


    今天我们谈"海外汉学",很多时候,其实就是"美国汉学"。为什么用法语、德语写作的中国学著作译的不多呢?法国、德国等欧洲国家有很悠久的汉学传统,可大家关注的基本上都是美国的中国研究。以前我们有个误解,似乎日本学者擅长的就是资料。其实不是的,就拿我熟悉的现代文学研究来说吧,从竹内好到丸山升、伊藤虎丸、木山英雄等,他们都有很强的思辨能力,不是纯粹做资料的。更让我感到遗憾的是,前苏联解体后,俄国学者的著述,基本上被忽略了。我希望有一天,我们不止跟美国的中国学对话,也跟欧洲的、日本的、俄国的中国学对话。


    第二,与汉学家对话时,应保持平和的心态。时至今日,还认定只有中国人才能理解中国、阐释中国的,已经很少了。起码表面上,大家都承认海外汉学家的贡献。当然,也可能走到另外一个极端,那就是"远来的和尚会念经"。其实,海外中国学家有"洞见",也有"不见";有优势,也有劣势。正因为这样,才有必要展开深入的对话。在我看来,不同学科,国际化的程度不一样。相对来说,自然科学很早就国际化了,社会科学次一等,学术趣味、理论模型以及研究方法等比较容易"接轨"。而人文学却各有自己的一套,所有的论述,都跟自家的历史文化传统,甚至"一方水土",有密切的联系,很难截然割舍。因此,在我看来,人文学研究,完全"与国际接轨",既不可能,也没必要。其中,文学专业因对各自所使用的"语言"有很深的依赖性,大概是最难"接轨"的了。


    第三,所谓的"学术交流",应尽量从资料、技术层面,逐渐扩大到理论、精神层面。因为,双方交换的不仅仅是有形的物件,更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信任"与"友情"。我曾组织翻译出版丸山升、伊藤虎丸、木山英雄三位学者的论文集,记者问我为什么,我的答复是:他们的研究背后有"情怀"。也就是说,汉学家不仅仅是"隔岸观火",也并非局限于"外部观察",他们也有自己的"内在体验"与"生命情怀"。这里有文学趣味的差异,也有意识形态的隔阂,但讲究"和而不同"的学术交流,必须兼及或上升到如此层面,才有可能真正洞幽烛微。这种理论及精神层面的对话,更值得我们关注,因为它决定了不同国家人文学者之间交流的质量。


    中外学界之从"对峙"转为"对话",已经走过了漫长的路程。在技术手段以及理论方法乃至精神层面,保持良好的接触与交流,这很重要。但我想强调,我们与汉学家之间,也会有竞争,尤其是在如何"诠释中国"这个问题上,多少会有"话语权"之争。只说"和谐"还不够,还需要"同情之了解",以及"不卑不亢"的辩难。所谓的"对话",并非走向"世界大同"或"舆论一律",而是尽可能地完善自家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