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棋理看画理 ::::
高建平 中国社会科学院
本文试图从中国绘画与围棋的关系来说明中国绘画思想及其与西方绘画的区别(许多古代中国人都用围棋来比喻画),从而论证,作画像围棋那样,需要得势,说明作画要有一种从动态发展的角度理解的大局观之外,又特别指出,要有对手意识。作画虽然是画家独自行为,但必须像下棋一样,有对手意识存在。这就像是与人对垒,一着失当,就会导致失败。对手意识同时也是顺序意识。下棋分布局、中盘和收官,绘画也是这样,不是在画幅上一块一块地画,而是一层一层地画,先布局以定位置,再中局画出实形,最后收拾以处理细部。最后,绘画还要讲虚实相生,这与围棋的死活是一致的。
这里所说的大局观,并不直接等同于对绘画结构的总体安排。绘画结构的安排,有可能是静态的,即将所画物像在画中实现一种对称或平衡。鲁道夫·阿恩海姆 (Rudolf Arnheim) 在《艺术与视知觉》 (Art and Visual Perception) 一书中,对物像在绘画中的安排予以高度重视。但他所重视的是绘画的整体性,即绘画中各要素的安排,以及这种安排对人的心理所产生的影响。至于这样的图形是怎样制作出来,制作过程与观察者的心理有什么关系,则不在考虑之列。恩斯特·冈布里奇把制作问题纳入到他的视野之中,提出了"作" (making) 和"配"(matching) 的二步公式。艺术家在作画之前,有一种主观的图式。通过将这种图式与现实相匹配,利用视觉印象来修正图式,最终达到真实的再现。冈布里奇讲"作"与"配",更多的是从艺术风格史的角度而言的。在实际的绘画制作过程中,呈现出多种多样的特征。有的从图式出发,也有的从痕迹的模仿出发。这两位研究者虽然都讲大的配置,讲绘画的总体安排,但他们都跨越了实际的绘画制作程序,而直接讨论艺术心理问题。具体说来,阿恩海姆是以简单图形为起点,论述视觉心理,而冈布里奇则是以历史上艺术风格的变迁为依据,来说明艺术是怎样实现现实的复制的。
围棋是一种游戏,有着游戏的种种规则,对所有的"形"、"势"以及任何这个游戏的术语的理解,都建筑在这些规则之上。面对一副由纵横各十九条线构成的棋盘,没有什么棋手会心存摆成某种形状的目的。棋手们也讲棋形的好坏,下出某种形的棋就舒服,某种形就不舒服,某种形是好形,有味道,舒展,某种形是愚形。在围棋中,还有一些人被称为围棋美学家,他们下出的棋,有一种对形之美的追求。但他们对棋形的感觉与日常生活中的形像没有任何关系,这是一种先建立在围棋规则,再建立在围棋棋理之上的对形的认识。围棋的形的好坏决非根据由日常生活所确立的对形像的价值感来作评价,而是在对弈中积累起来的对棋子形状的张力的感觉。
将作画与下棋相比拟,是为了强调一种与西方画家完全不同的关于绘画的审美理想。这种审美理想的建立,首先就是从对形的认识开始。当我们说绘画要"存形"之时,我们说的只是所画之物的形状。上面说到的种种绘画方法,都是为捕捉这种物之形而设。从总体上说,这些"存形"之法只是一个古老而影响巨大的理论"摹仿说"的延伸或变形而已。通过与围棋作比拟来探讨形,则引入了一种对画理之内的形的认识。这超越了与外在自然物之形的视觉的对应关系,而进入到从画本身,尤其是动态的作画过程来理解形的层面。以棋喻画,还将画与纯粹的自我表现区分开来。绘画理论中有许多关于自我表现的论述。以棋喻画,则完全从另一个角度来接近我们所面临的问题。以棋喻画,表明艺术创作过程像下棋一样,要不断根据当下局势,根据已有问题提出对策。这实际上就形成一个"问题→解决→新问题→再解决"的链,其间环环相接。以棋喻画的另一种重要含义是对手意识以及由此而来的顺序观、阶段论,以及空灵的意识等。
总之,以棋喻画,用棋理比拟画理,可以将艺术家领入一个新境界,形成一种新的艺术观;同样,从棋理看画理,也可以给研究中国绘画的人,给试图比较中西绘画、比较中西美学的人提供一把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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